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一〇七

可怜的鸳鸯

古往今来，读《红楼梦》评《红楼梦》的人几乎无不歌颂鸳鸯的刚烈、坚贞、忠诚，直到反封建。

因为她断然拒绝给贾赦当小老婆。她骂前来做说客的嫂子：

你快夹着屄嘴离了这里，好多着呢！……怪道成日家羡慕人家女儿作了小老婆，一家子都仗着他横行霸道的，一家子都成了小老婆了！看的眼热了，也把我送在火坑里去。我若得脸呢，你们在外头横行霸道，自己就封自己是舅爷了；我若不得脸败了时，你们把忘八脖子一缩，生死由我。

骂得何等痛快！除了鸳鸯，有几个人这样骂过？不但否定了给贾赦做妾的个案，而且连整个以女儿做小老婆求“上进”的思想体系全骂了个狗血喷头。

而且，最最令人佩服的是，贾府里几乎所有的少女都是贾宝玉的粉丝，都拿着贾宝玉当偶像，也当自己站住或进身的依靠，只有鸳鸯一个人严正声明：

我是横了心的，当着众人在这里，我这一辈子莫说是宝玉，便是宝金宝银宝天王宝皇帝，横竖不嫁人就完了！……若有造化，我死在老太太之先；若没造化，该讨吃的命，伏侍老太太归了西，我也不跟着我老子娘哥哥去，我或是寻死，或是剪了头发当尼姑去。

她是这样说的也是这样做的，言行一致，说一不二，一诺千金，最后用殉主自杀实践了自己的理念。

然而这又有什么可歌颂的呢？男婚女嫁本来是再正常不过的，由于封建，由于贾府女奴的特殊地位，由于腐烂的无意中被各等人所接受的舆论，最封建的与最最反封建的都给鸳鸯热烈地鼓起掌来了。

一个女孩子，精明能干，敢哭敢骂，（按，就说鸳鸯的骂人也是红字甲级特级队的。）身材高挑，脸蛋也很好，却只能用终身不嫁人与老太太死后“殉主”的声言与行为来捍卫自己的尊严，这不是太悲惨太变态了吗？这不是等于说《红》中的婢女们根本没有任何人生的出路吗？

鸳鸯当着平儿与袭人骂嫂子，她嫂子脸上下不来，因说道：“愿意不愿意，你也好说，不犯着牵三挂四的。俗语说，‘当着矮人，别说短话’。姑奶奶骂我，我不敢还言；这二位姑娘并没惹着你，小老婆长小老婆短，人家脸上怎么过得去？”

鸳鸯当然立即揭露了嫂子话语中的挑拨意图，平儿等也给予了有力的反击——“袭人、平儿忙道：‘你倒别这么说，他也并不是说我们，你倒别牵三挂四的。你听见那位太太、太爷们封我们做小老婆？况且我们两个也没有爹娘哥哥兄弟在这门子里仗着我们横行霸道的。他骂的人自有他骂的，我们犯不着多心。……’”

口舌上，鸳鸯等没有吃亏。然而细想，嫂子的话全有依据，平儿是小老婆，袭人是实际上的小老婆，现实摆着呢。鸳鸯的大骂小老婆与其家属的痛快，鸳鸯的伟大的心性，能有什么前景呢？

还有一点，鸳鸯敢于骂的是仍属弱者的被害的小老婆一族，包括她们的家人，而不是加害于人的老爷少爷封建统治者们。

封建意识最最顽强的一点就是以女子的贞节作为核心价值，人们往往无意识中认同了这种意识，这样，自杀和当尼姑便成为女性的最高境界、最高人格的展现方式。包括林黛玉最最强调的也是自己的身子是干净的，就是没有与男人接触过的……这太荒唐也太残酷了。

而我们至今仍以这种荒唐与残酷为标尺，一直为殉主拒嫁的鸳鸯唱赞歌。

与其为鸳鸯喝彩，不如为鸳鸯痛惜与默哀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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