我完全放心了。似乎潜意识里一直担心这地址是假的,不能真正信任,现在一切都水落石出。我不禁有些对那男孩抱歉,更感谢他对我的“信任”:没有问我任何东西,我是什么人,找小秋啥事,就直接把地址给我,他就不怕我对小秋不利吗?毕竟地址是很秘密的东西。我心里感叹遂平人果然不错,尤其是沈寨人,换了自己未必能如此爽快。不过,我很快笑了,知道自己也的确不是坏人,也是个好人,大大的好人,他这一注是押对了的。
我接着问:“那她家咋走?”
“她家在东北角,你沿街里过去问问就行。”
我笑着点点头。这回没说“谢”,都到家门了,再客气就俗了。我也下了车推着走,为了表达对小秋庄的敬意。庄里面也并不好走,到处坑坑洼洼,因为连日下雨,又过三轮车等轧的,并且一处高一处低。更妙的是,庄里面居然有座小桥模样的东西。我暗暗好笑,第一感觉是这庄就像八卦阵,各家各户建造没一点框架,参差不齐,竟然形不成任何一条街甚至是胡同。我一到岔路就问,当时也没想那么多,只有一个心思就是快点找到她,见到她;一想到自己马上就可以见到她了,这“五一”7天的想念,我就心口“突突”直跳。
终于到了村东头。一个妇女说:“前面第二家就是。”
我又走两步。却见又是个岔路口,一条向东,一条向北,东边两座院子,大门都不错。当时也不知怎么想的,我怔了一下,便推车向东。
“错了!”忽然那妇女喊道。“往北走。”
我不好意思地笑一下。拐过去北边。过了一个土大门,然后是一个新大门,心想“第二家”应该就是这里了。可是大门紧闭着,里面什么也瞧不见。我正犹豫不知该怎么办。忽然背后又一句:“错了,前面那家才是呢。”
我惊讶地往回瞧一下,还是刚才那个妇女。可是前面好像已经没有“大门”了呀?而且我已看到胡同尽头的庄稼地。我满腹疑惑地推车向前。忽然车把一拧,差点歪倒,赶紧扶住了。又走两步,便看到一个栅门,用木片竖着钉起来的最简朴的门。两边用散砖垒起来,不高,不用望就可以感觉到里面空空的。
难道这个就是小秋家么?我悄悄地问自己。似乎就是了,因为往北已没有人家。可是,我却真的是不敢相信——我看到东屋好像是一间、也好像是两间,很宽,南边一截却又变窄,竖着一个粗大的烟筒,想必是厨房。房子是土砌的。我向里望去,三间堂屋,一间西屋,也很旧,也是土砌的,西南角是厕所,厕所旁边是个粪坑,坑东边是个压水井,下面放着一个不锈钢盆子,可能是洗衣服用的。靠着大门南面是砖砌的两个低篷子,不知做什么用的。我心里涌起一种凄伤,我先前找她的所有的快乐和甜蜜、还有幸福的“做客”心理一点点破碎,我仿佛听得到它们破碎的声音……
我低下头,不想再看下去,觉得头很大很沉,早已经失去精气与活力。我身上的热气在慢慢的无可挽回的消失,我觉得一阵阵冷。我扶着车把,觉得手悄悄地变凉。我的双脚仿佛钉在地上,一动不能动。好久,我才叹出一口气,然后我就想回去了。是的,天黑了,我的旅程也结束了。
但我不知道自己是成功了,还是失败了,也许都不是,我只是觉得自己本不该来。既然来了,那就赶紧走吧,不要再把错误延伸、扩大。回去,消失在黄昏里,消失在更浓的暮色里,我会更是一个影。然后便是黑暗,我会迷失掉自己,谁也看不清我,谁也不认识我,谁也不知道我曾经来过——她自然也不会知道。
我推了车便走。尽管心里真的很不舍,很想叫她一声,见她一眼,哪怕只是一眼——我走得很慢,非常慢,好像有什么拖着我似的,不是车轮,而是一颗心。但不论多慢,却都是在走。我走过了大门,又走过了那东屋,接着到了堂屋。我又走过去,走到它的后面,它的“后背”暴露无遗,一半土,一半的砖,连堂屋都如此。我还有什么可“留恋”的?我怎么还能“留”下来!我抬头向西望,这条路正是我来时见到的那条东向的小路,我记得很清楚;刚才我若是从这边过来,一下子就可以到了。我向北望去。暮色已深,尤其是在这树影里,我知道我来的路已经在被黑暗悄悄地吞噬,我知道只要我跨上自行车,我也会被黑暗吞噬。
我慢慢转过头,试着看最后一眼。但这一眼却太长了,看过去就再也不舍得收回来。终于,我又走过去,还是慢慢的,走过堂屋,东屋,又到了门口。我对着门,毫不防备地,眼睛痴痴地望着里面,但眼里却似乎什么也没有。我只是在望,也许我在望我的心,或是她的心,虽然我根本不知道她是否在家,是否在屋子里。要叫她么?可是她一定会生气的!这是她的秘密,我无权知道,这是她的隐私,这会毁了我们的!可是真的不叫么?我已经来了,也许这机会一生只有一次,即便活一千年也不会再有第二次……我脑子陷入极深的矛盾,却不知已经身处险地。
忽然一个人影闪进眼睛里。我急忙推车向前躲过去。藏在墙壁下,我暗舒一口气,但我知道她一定看到我了。虽然她并不知道我是谁,她会跟过来的,一定会,这是她的性格。可是我还要逃吗?骑上车向南——从来路逃走?
我没有逃。而是向后退了三步,三大步,已经足以又横在了她门口。她看到了我,她就在水井旁,大约15米。我也看着她。她穿一件牛仔裤,还是那件米黄色T恤,突然陌生而又熟悉的美丽的脸,虽然有些模糊,还有美丽的马尾。我的眼睛亮起来,我的脸上在微笑。我觉得她已经认出我来。
“谁呀?”
一个飘忽又清晰的声音,带着奇怪的问道。
我心里一怔。“她难道没认出我来?她难道认不出我来了?还是她不想见我……”我真不敢想下去,但又摇头,“不,不会的,不可能,她也许只是和我开个玩笑。”我脸上的笑动起来。
“你找谁?”她又问一声,一点也不像开玩笑的意思。
我迷糊了。“难道她真的认不出我来了?这才7天啊?”突然心里一颤:“她不会得了什么失忆症吧?”不由慌张。忽然又想:“难道她还有和和她长得相似的妹妹?她当初对我说有两个哥哥,但是并没有提姐妹的事呀……”
我清一下嗓子,说:“请问,尹焕秋在家吗?”
“找谁?”
她声音大起来,似乎眨了眨眼睛,觉得好玩又好笑地慢慢站起身来。并且轻轻走过来,睁大眼睛,身体略向前倾,像只温柔的小猫。
没错啊?这不就是她吗?难道她“妹妹”和她走路都一样——这也太不可思议了吧?
“你说你找谁?”
她又说。渐渐地走过来,眼睛不离开我的脸。我也呆呆地看着她,看着她的脸。
忽然,她停住了。然后我就看见她的脸在奇异地变化,还有眼睛,由暗到亮,由疑惑到惊讶,再到极度惊讶,而惊讶里又分明夹着惊喜,渐渐惊喜,越来越惊喜——她的脸就仿佛今年夏天最美丽的一朵花在一刹那间一点点的、但却是完全地绽放了,绽放给我,只给我一个观众。我从来没看见她的眼睛如此时的亮,从没见过她美丽的脸笑得如此时的美丽。
我终于知道了这就是她,从不会有人与她这样相似,这么美丽可爱,她终于认出来我,她已经认出来我——啊,我的小秋!我的脸霎那也如花朵绽放了,轻轻地,自由地,舒畅地,甜蜜地。我什么都没有说,我也不知道该说什么。
“啊!”她轻叫一声,却是发自心底。“是你……”
我微笑着点点头。
“你——你怎么找来的?”
她似乎直到现在才重新开始呼吸,眼睛眨着笑意,放松,舒畅,毫不掩饰地,发自内心的极大幸福的笑。“我没戴眼镜,刚才没认出你来……”
“你是不是以为大白天闹鬼了?”我笑着说。
她开心地笑出来。继续走过来,走到门口,扶着木栅门,轻轻拉开,接着走出来——她的眼睛始终望着我,仿佛还是不敢相信这如梦似幻的一切。
直到走到我跟前,这才稍微低下些头,看着车把,忍不住伸出手抚摸,柔声说:“你一路就是骑自行车来的?”
“是呀。”我轻声说。
她看看车子,好似心疼它走了多少路。接着抬起来头,眼睛落在我脸上,好似更感动我受了多少辛苦。我也看着她,这么近距离地,很自然地,一点也不需要聚集胆量与勇气,仿佛这是最自然不过的事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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