她想起来,她已经很久没有朋友。没有一个亲密的人。
苏。我从来没有想过,我和父亲最平静最长久的一次相处,是在医院简陋冰冷的太平间里。
深夜的时候,只有我和他两个人。每到整点,一点,两点,三点……我就起身给他叩头。因为按照风俗的说法,父亲已经动身,在越走越远。他要吃点东西,喝点水,带一些钱走。于是我不断地在烧锡箔,在续上香火,在向他叩头告别。
我们这样平静地在一起。苏。父亲的身上蒙着被单。他看过去像一个孩子,被遗留在黑暗的夜色里,沉默的,好脾气的孩子,孤单的孩子。我站在他的身边,抚摸他的身体。他的肩膀,胸部,手,脚,疾病的腿,缝着线的鲜血残留的脑袋。我又抚摸他的脸。他的额头,鼻子,眼睛,嘴唇,下巴。还没有消失的骨骼,肌肉,轮廓,依然如此清晰,只是没有了温度和气味。他这样的重。这样的冷。
凌晨的破晓时分即将到来。父亲应该已经走到了对岸。我们的告别要结束了。我一次次,一遍遍,抚摸他。抱住他,把脸贴在他的胸口上。隔着白布,我感觉到了他的身体渗透出来的寒气。这是他曾经给予我的感情的物证。一具尸体。上天把他收回去了。这个唯一关心着我,不放弃我的男人。这个给予我骨血的男人。这个在我发烧的时候,深夜抱我去医院的男人。这个牵着我的手送我去上学的男人。这个被我放逐在故乡一走千里的男人。这个辛劳孤独的男人。这个我未曾给予任何报答和安慰的男人。他被收走了。我们再不会冷漠和僵持。再不会有相逢和告别。他已经死了。
我这样的不舍得。苏。
我什么都不能做。苏。
我的身体有一部分也已经死了。再没有回应。苏,当门外的天空开始发亮的时候,我看到整个城市变成了一个微蓝的潮湿的容器。空空的。什么也没有。新的一天就在眼前。我觉得这样的孤独。
苏。你知道那种只有你一个人的孤独吗。所有的人都和你没有关系了。所有的人都消失了。
于是我只能哭泣。
……
……
夜色中的教堂。尖顶上的十字在黑暗中像一颗星辰。她们拉开铁门,走上宽大的水泥台阶。大风呼啸而过。苏说,教堂里面有绿黄相间的彩色玻璃,刻着圣母和耶稣的画像。天顶很高,白天的阳光照射进来,好像是天堂开出来的路途。白天我曾来拍过照片。
苏问她,你相信上帝吗。
她说,我相信宿命。相信掌控着我们的巨大的力量。从不允许我们违抗和逃避的力量。
苏说,听听黑暗中的声音。听。你听到什么。
她沉默地站在台阶上。她伸出手摸到苏的手指。她们的手交握在一起。
苏说,我只能听到大海的声音。小时候我的母亲在小镇开了一个杂货店,我睡在外面的柜台上,她和继父睡在里面。后来,我在城市,住在单身公寓里面,深夜煮完泡面,累得无法洗澡,躺在床上。我一直,只能,听到大海的声音。
你没有见过父亲吗?
我出生之前他就死了。一直和母亲继父生活。父亲的概念,对我不存在。
所以你永远都不会想他。
是。永远都不想。
在殡仪馆里,她看着父亲被推进了焚烧炉。她站在那个巨大的轰隆轰隆作响的房子里,地上全都是干燥的粉末。工人对她说,这是我们每个人都会来的地方。最后来的地方。走吧。不要在这里多待。
父亲被推进去之前的脸,感觉很陌生。他在冰库里被放了一夜,脸上因为被化妆抹了一点点胭脂,以便让脸色显得红润一些。父亲的脸上已经没有任何她记忆中的痕迹。她相信他已经走远了。走得非常远非常远。他不会在这里。而他们要烧掉的,只是一具尸体。
在落满鞭炮碎纸的空地上,她看到了巨大的烟囱冒出浓浓的黑烟。黑烟在灰蒙蒙的天空中盘旋,然后逐渐褪淡,直到消失。
从窗口里接出骨灰的时候,她感觉到了手上的热量。她用信封装了一部分骨灰,准备带回北京。物证。她要留下这感情的物证,不能手中一无所有。
按照习俗,必须在正午12点之前把骨灰入墓。车子经过村庄的时候,母亲打电话说,这是父亲教过很多年书的地方,路上要放一些鞭炮。大雨滂沱。路边已经有村民打着伞,扛着花圈在等。父亲曾在这个偏僻而幽美的小村里,在小学里教书,度过他的青春时光。高中毕业,没有机会进入大学,因为文革开始,他必须下乡。当他回到城市里,真正开始创业的时候,已经过了30岁。
任何一个人都不能选择自己的生活。你知道。
车子停在公路上。沿着泥泞的田野小路走过去,长长的一串队伍。空旷的群山和稻田被雨雾弥漫。雨太大,她把身上的外套脱下来裹住了父亲的骨灰盒。骨灰盒捧在怀里,这样地重。她感觉自己似乎是在用尽全力支撑着父亲的重量。一堆白灰的重量。
一连串的仪式。在农村,丧葬已经带有神圣的宗教意味。每一种风俗,都被用来安慰生者的伤怀,不愿意承认死者的消失。就像殡仪馆的灵车来接父亲的尸体时,他们告诉她,要一路扔锡箔,这是买路钱。过桥的时候,要对父亲说,过桥了。手里的香不能熄灭,要一直续,一直续。仿佛父亲的灵魂就栖息在这微弱的一点香火上。可是她眼看着他们用一块布包裹住父亲的尸体,打上结,然后塞进了白色面包车的底部空位。父亲被包裹得像一段树桩。
11点48分的时候,父亲的骨灰盒入了墓,一起放进去的有他平时一直在使用的笔,公文包,梳子,她给他买的羊绒衫和衬衣,她已经出版的书。父亲只能带走这些。雨水中的泥地上,插满了点燃的香。他们开始焚烧大堆的锡箔,父亲的其他衣物。火在风中发出哗啦啦的声音。雨突然变小了。
在回家的途中,汽车在码头上等轮渡。等了很长时间。她睡着了。很多杂乱而奇怪的梦。在梦中看到了一棵棵树,树上是用绳子悬挂着梨。一只一只,长长地悬挂在那里。是一片空空荡荡的果园。看不到尽头。连绵的苍翠青山。空旷的田埂小路上,一个男人走过去。转身,对她微笑。喜悦的面容。这样喜悦的笑容。
她醒过来,发现自己浑身颤抖,不可自制。她伸出手,看着自己的手掌。她的手指蜷曲着,如同半握。
窗外是城市的暮色。和往日一样沉寂。玫瑰灰的天边的云层。路上的人表情平淡。生活一如既往。死去的人消失了。时间迅速地填平一切。就像海水覆盖了地球所有的凹陷。
苏,我知道死亡是这样平常的事情。在这个世界上,每天都有无数的人在死去。疾病,灾祸,谋杀,战争,死刑,贫穷,愚昧,自杀……生命像野草一样蓬勃而卑微。
我们对别人的痛苦从来都没有怜悯。所以我们的世界依然黑暗而痛楚。地球只是一颗孤独的蓝色星球,脆弱地转动,没有人知道它停止的期限。人,被剥夺了所有的力量。我们只拥有如此短暂的生之甘甜:季节,爱抚,温暖,往事,肉体……我们为此而生存。如此的盲目而无从得知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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