半晌,他整理好刚刚为了表演而特地抓乱的衣服,面容逐渐恢复了进来时的那种正常人的神采,不再像个情绪夸张的戏剧人物,可满脸的湿迹却让他看来有点可笑。
助理忍不住给他递过去纸巾:“你,你这个表演……”因为洲泛还没发话,他也不好自作主张说什么。
制片的脸色像吃了一副猛药,一时搞不清楚吞下的是毒药还是良药。
云觞则深沉地低着头,吸电子烟,唇间逸出云舒云卷的烟雾。
洲泛开始提问:“你对这段的表演,和前面的人完全不同,简直南辕北辙。从台词来看,这是一段遥远曝露内心黑暗孤独的独白,其他人都选择了用扭曲的、狂乱的、歇斯底里的方式来表演,你为什么这样演?”
谢纵擦干净了脸上的泪痕,恢复眉目疏朗的模样。这种问题当然难不倒他:“因为比起内心扭曲,歇斯底里泄愤的状态,我更愿意认为遥远在这时候,只是想表达——他和某人的相遇,在他的理解看来,是他在深渊里等待的一个救赎。”
洲泛表情微微一变,继而犀利道:“你看过他的人物小传吗,他是个反社会人格的变态,怎么会希望救赎?你真的认为他的人物‘超意图’是‘救赎’?”
谢纵道:“他的台词的确反映出了他反社会人格的一面,但人物行为诠释了人物内心真正的欲望。他是个高智商数学家,如果他真正想要的,正如他说出来的那样,就不会选择说出来。他选择了倾诉,说明他对他的倾诉对象放下了戒心,那么倾诉是真正欲望产生的行动。对别人倾诉,其实就是想寻求帮助吧。”
洲泛道:“你认为他的倾诉对象是谁?”
谢纵道:“电影男主角,特种兵黎望。”
云觞笑了一下:“能往这个方向想,还敢跟导演当面说出来,你也是本事。”
谢纵知道他在讽刺什么。
因为若按他的诠释,少年遥远和特种兵黎望之间可就有不寻常的关系了。而电影企划中并没标注这是一部有同性恋元素的片子。在国内市场,这种类型上映的可能性也很小,甚至可能引来很大风波,让整个剧夭折,演员也会有所顾虑而避讳。
但谢纵也知道,其实洲泛本意就是想拍少年和黎望那一点朦胧、不可说、又无需说的暧昧……只是碍于限制,剧本上没有表现出来。更重要的一点是,他还知道洲泛本就是个同,少年遥远身上有一点他自己年少时的缩影。
这些是他陪着这部电影走过的五年里,逐渐从洲泛的口中,以及那些缠着洲泛不放的谣言风声里得知的。
所以洲泛会选用这段来让演员试戏。他在寻找他心目中的那个“遥远”。
洲泛又问:“你刚刚手放到鼻梁上,似乎摘下了什么,眼镜吗?”
“是眼罩。”谢纵道,“我设计的一个小细节,遥远一只眼睛上有伤疤,或者干脆这只眼睛是瞎的。取下眼罩,代表着他对那个倾诉对象放下戒心,呈现完整的自己的状态。”
制片恍然大悟:“所以,最后你对着镜头笑了下,那个笑感觉你终于放松下来了……让我想到了读书时,我迫不及待想跟喜欢的女生告白,说出心情以后那一瞬间的释然。不过放在遥远身上,会不会被认为是一种变态的感情?”
洲泛明显皱起了眉。
谢纵道:“我觉得遥远说挺喜欢这家伙的时候,没必要再保留什么吧。人都希望被自己喜欢的人接受一个真实的完整的自己,不管优点、缺点,都不想再隐藏,希望对方能接纳真正的自己。但那一刻,其实对方的态度已经不重要了,因为当坦露真正的自己时,最重要的是,自己接受了这样的自己。”
他的说法有点绕,但制片却猛点头:“对,对,就是这种感觉。”
洲泛目光审慎,道:“那么你起身,又再次跌坐下去,这个地方怎么解释?应该说,你对人物的演绎,到那个笑为止就结束了。”
果然世事无完美,总会出岔子。当年他花了很多心思丰富“遥远”这个角色,最终却没有机会呈现在银幕上。他想,只少试镜又给了他将心目中的“遥远”呈现出来的机会。
结果还是出了点幺蛾子。
谢纵敏捷地思索道:“因为……还会有一些不甘心和某种恐惧吧,比如说,意识到他们最终会分开。”
洲泛眉毛一挑,道:“最后一个问题,你认为这段独白发生在什么场景中?”
来了。谢纵自然知道,剧本完全模糊了场景空间,不是编剧乱写,不是可以有几种不同场景的假定,任由演员联想。
答案只有一个。
谢纵道:“从剧本上看,似乎是废墟那种地方。但我认为,更好的选择是放在黎望的房间里,而且是在黎望面前。如果真的会拍这段的话,我希望是在床上。还有,我觉得遥远应该裸着身体,至少裸着上半身,以这种方式来表达他准备把自己完整交付。刚刚我没那么做,是不想提前做暗示性的动作。”
制片笑道:“你这回答太大胆了,我们这部是正经悬疑软科幻灾难片。”
洲泛却一脸严肃道:“为什么是床?”
谢纵轻轻一笑:“直觉。”
谢纵出去以后,云觞道:“他的诠释很有意思,完全颠覆了剧本呈现的信息量,对台词竟能做出那么大胆的突破常规的演绎。也是奇怪,明明长的是张正气的容貌,演这种阴暗的角色竟意外合适……”
云觞显然后面还有更关键的想法,可是他却打住了,改口道:“不过胆子也真是太大了吧,敢做这么出格的联想,估计早晚有玩脱的时候。”
听不出他是想夸还是贬。
他又皱了皱眉:“不知道为什么,他对自己演的东西好像非常有自信,似乎认为洲泛你一定会喜欢。这种演员不好控制,风险太大,我不建议用他。”
洲泛盯着面前那张演员信息表,眉角一跳一跳,小声嘀咕:“我怎么感觉他偷看了我的剧本。”他不放心地打开笔记本电脑上的文档,确认没有被黑客入侵,才安心地合上了电脑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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